说起“阎王收”,就不得不谈它的成名之地:西宁�
西宁是大胤属国,地处西北,曾趁大胤羸弱之际,杀钦差、斩来使、屠边境不降之城,割据边岭十三州,裂土称皇�
数十年来,朝野内外以之为辱,却不得奈何�
直至三年前,谢清晏执掌镇北军帅印,屯草积粮,厉兵秣马,连下边岭数州,长驱直入西宁腹地�
后又亲率玄铠军,以五千强弩铁骑,破“天堑”云禺关,灭十万大军,擒西宁皇帝,并兵临皇城外—�
代天子之师,谢清晏纳西宁帝都举城之降,绶靖边岭十三州,终雪大胤百年之耻�
自此,玄铠军一战成名�
又因其铁骑以一撄百、杀伐披靡、睥睨天下之势,得号:“阎王收”�
其后三年,玄铠军作为谢清晏亲兵,跟随他南征北战,而“阎王收”之名,亦响彻大胤内外,成了叫北鄢等地闻风丧胆、望旗而逃的存在�
—�
而这些,对于生活在大胤境内,尤其是远离边境战火之地的百姓们来说,都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神话罢了�
戚白商也没想过,自己竟有一日能亲眼目睹“阎王收”的风采�
“姑娘!他们可伤着你了?�
紫苏的急声唤回了戚白商思绪�
一众甲士早已不见了踪影,连带着追杀者都消失了,仿佛方才的恶斗只是个梦境�
戚白商倒真想当这只是场噩梦�
——若非马车正前,踏着月色走来的那两道身影�
为首者提着长弓,护甲半遮下,指骨冷白如玉,另侧似信手搭着腰侧悬剑,在月下透出几分不吝于剑锋凌冽的清冷�
与其他玄铠军相同,他覆恶鬼面,辨不出半分真容�
那人身后还跟着位摇扇的公子�
这公子倒是没戴面甲,一身文士袍,不知打哪扯了块布,拦在了鼻梁下,包得不伦不类,敷衍至极�
见两人皆覆面,戚白商立刻垂下眼�
忍着气血损耗的眩晕感,她靠在马车外壁,慢慢滑坐下来�
戚白商正要开口道谀�
夜风徐徐,送来了那摇扇公子不当人子的风凉话声—�
“完了完了,被瞧见了,要不要干脆灭口?�
“……�
戚白商一口气哽住,一点都不晕了�
灵台前所未有地清明�
这会儿再不清明,明年就有人要给她过清明了�
“民女一介布衣,以游医为生,今夜只是路过……�
摇扇公子停在了马车近处,惊异声压过了她话音:“好一个倾城美人。�
戚白商僵了下�
此刻她才想起被方才的刀风掀掉了的覆面雪纱�
她低身拎起垂落锁骨的那角,便要戴起—�
“铮!�
长剑出鞘,月下一声清唳�
轻若无物的薄纱一分为二,如块雪飘落�
泻下的剑光盈着清冷月色,抵在了女子纤细柔弱的颈侧�
冰冷,寒彻人心�
而月下,握着剑柄的根根指骨如玉分明�
“交人。�
极近处的恶鬼面甲下,那人声清胜丝竹,却又冷漠至极�
空气凝固�
同样愣住的云侵月回过神,忙收起折扇:“哎,你这不是为难美人吗?人家从医,哪能随便把伤者交给你——�
话声未落�
戚白商动作缓慢但毫不犹豫地让开身,露出身后车帘�
“公子请。�
云侵月:“……�
“?�
为首之人似乎都停了一息�
恶鬼面下,那人低覆的长睫终于徐撩起,像刮骨薄刃般缓缓扫过面前女子�
薄唇在沉郁翳影里浅勾了下�
戚白商僵绷着�
直到那道叫她通体冰凉的眼神缓慢抽离�
“噌。�
长剑随手入鞘,为首之人左腕一撩,在空中虚握了下�
官道两旁立刻响起簌簌声,暗影再次钻出,扑向马车�
然而就在此刻,变故陡生�
戚白商听得身后恶风骤起,连翘刚惊呼了声“姑娘”,她整个人便被身后浓重的血腥气裹住—�
少年横臂,匕首抵在她颈前,厉声嘶哑:
“退后!否则我杀了她!�
月下流云一凝,风声都止歇�
马车四周,几名甲士投鼠忌器地停住了身,胁而未发�
短短一刻钟就面临了三次死亡威胁,戚白商连叹气的劲儿都快没了�
她轻缓着声:“我们无冤无仇……�
少年压着心虚冷哼:“你见死不救。�
生死攸关,戚白商耐着性子多言:“你倒在路上,我给你施针,这叫救人。你被他们掠走,我去抢,那叫送死。�
“贪生怕死,就是无德庸医。�
戚白商谆谆善诱:“若好游医都死光了,剩下的人谁来救?�
“……�
无法辩驳的少年恼羞成怒,匕首往她颈前一压:“再说一句就杀了你!�
眼见匕首随时见血,云侵月顿时变了脸色,出声劝阻:“你别冲动,我们不是蕲州刺史府的——嗷!�
惨厉嚎叫取代了未尽话音�
摇扇公子像只煮熟了的海虾,捂着被重击过的肚子,佝偻着身蜷下去�
倔强的手指犹抽搐着指向一旁:“你……好……狠……�
始作俑者视若无睹,淡然提起了身侧那柄“凶器”长弓�
恶鬼面甲微微仰起�
那人冷掀起眸,指骨不疾不徐地拎起一支羽箭,张弓,搭箭�
泛着森戾寒芒的箭尖缓缓压下,直指戚白商�
“十息之内。�
面具下,声线质冷如冰,甚至透着股懒于敷衍的冷淡�
“你不杀她,我替你杀。�
马车前,戚白商与身后少年俱是一僵�
少年有点不能置信:“你当真不顾无辜者性命?�
“我怎知她与你不是同谋。�
恶鬼面下,那人淡声垂眸,“七息。�
少年握着的匕首一颤,下意识松了些,眼底迸出恨意:“你们这些草菅人命的狗官——�
话音未落�
戚白商眼皮一颤,倏地抬起�
而视线正前,不知是如她所料还是一眼恍惚的错觉,那副恶鬼面下,漆黑如晦的眸底里掠过一丝冷戾笑色�
“我改主意了。�
话落,那人修长指骨松了箭羽�
一点森芒破风而来�
“!�
仓皇间,身后少年拽着她向旁一滚,狼狈地跌下马车�
“…对不住。�
耳边少年一声压得极低的闷哑低声后,戚白商就被向前一推,踉跄摔下�
少年扑入道旁的密林中�
“追。�
随着一声令下,甲士身影纷纷没入,带起一片劲草靡伏�
“姑娘!�
紫苏和连翘慌忙跑过来,将地上的戚白商扶起:“你没事吧?有没有伤着哪里?�
青丝凌乱的女子轻摆了下手,慢慢抬眸,望向了凌乱风声渐渐远去的密林中�
月白如水�
身遭一切归于阒然�
“回马车,”戚白商轻咬牙,起身,“在他们回来之前,离开此地。�
“……�
老马追着风声,在月色下一路狂奔�
车内,温暖的烛火驱散昏暗,戚白商半脱力地靠在案几旁�
想起今夜那长剑冷芒,戚白商不由慢吞吞抬手,轻覆上颈侧�
“嘶。�
案旁,戚白商蹙眉:“连翘,镜子。�
接来铜镜,戚白商看了眼颈下—�
雪白如凝脂的颈侧,显起一道分明而刺目的红痕�
这是林中救她的第一箭�
而那要她命的第二箭,若是没躲开,恐怕就不是小小一处擦伤的结果了�
连翘一边给戚白商上药,一边咬牙切齿:“那人简直是个疯子!怎能如此不管不顾!他们到底是什么人、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!?�
紫苏凝眉:“我看林中甲士提着的长刀,有些像陌刀……�
“够了。�
戚白商轻哑着声,打断�
一两息后,烛火下,苍白羸弱的美人轻撩起眸,语气倦懒懈怠:“哪有遇见什么人。�
连翘欲言�
“不想被灭口的话,就记住了。”戚白商慢慢吞吞合上眼:
“今夜,我们谁也没见过。懂么。�
翌日�
骊山,栖霞谷,玉良山庄�
此地是骊山北峰内的一处闲庄,远在京郊,又难耕作,荒废已久�
近十数年,山庄地契在不少缙绅富商手中转过,不知往复了多少次,终于在两年前被人购置下来,重新修缮�
一大笔山似的金银砸下去,这才有了如今这番灵幽雅致之貌�
“天都没亮……�
山庄正堂内�
云侵月没生骨头似的,斜斜倚在侧座的靠凳上,困得哈欠不停�
“昨日追了半座骊山,又连夜给那半死不活的少年送入京中吊命,结果今晨未到卯时就起,还要拉我陪同——你家侯爷莫不是脑子有疾?�
“……�
旁边的立柱后,站着个随从打扮的男子,此刻对云侵月的话充耳不闻,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柱子,一动不动�
云侵月晃了晃脑袋:“不对,昨夜我睡梦中,总听着后山像有森森鬼叫似的动静——定是你家侯爷亲自提审了蕲州那俩倒霉蛋,他不会一夜没合眼吧?�
“……�
立柱后影子依然毫无反应�
“…木头。�
云侵月摇了摇扇子,也不恼,自顾扭过头去,借着满室烛火,打量这座山庄正堂内的陈设�
“败家,太败家了,就他砸在玉良山庄的银子,够在上京买多少座府邸宅院了?他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?�
“花魁赎身,动辄千金。�
便在云侵月又要开口前,正堂那道玉石屏风后,响起了一道舒缓懒散的声线�
清凌温润,如珠玉相叩�
“——论败家,我何及云三公子?�
话音罀�
屏风后的那道身影也终于来到了堂前�
云侵月表情微妙,直了直腰,扭过头看去�
入目是束发冠玉,缓带轻裘。霁月君子,如玉如竹�
那人身后玉石屏风上刻着高山流水,旭日东升,本出自上京大家之手,如今却叫它之前那道身影将风采悉数遮了�
连满厅堂晖晖烛火,都在那副神清骨秀的容貌前,被压得黯淡了不知几许�
即便有所准备,云侵月还是定了数息,才清醒过来,幽幽收扇:“怎么,一要入京,就把你这副‘画皮’给穿上了?�
画皮是给鬼穿的—�
这话骂的委实是脏�
只是那位琨玉秋霜似的公子连乌羽长睫都不曾多眨一下,淡然下了堂阶�
“马车已在院外,云三公子,随我入京吧。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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